兒科醫生晁爽急步走進門診病房,一放下東西,立馬給來訪的記者遞來口罩,“趕緊戴上,這兒全是病毒。”
全天門診加夜班,她已經連續工作一天一夜了。
對晁爽和她的同行來說,今冬格外難熬。北京流感肆虐,她所在的清華長庚醫院5位兒科醫生全數上陣,這里頭還有兩位孕婦。兒科在超負荷運轉。
某種程度上,晁爽和同事們是在一個“循環”中戰斗——緊缺的兒科醫生越勞累,流失越嚴重,留下的人就更累。
2017年由中華醫學會兒科學分會等機構發布的《中國兒科資源現狀白皮書(基礎數據)》(下稱“白皮書”)顯示,最近3年,中國兒科醫師流失人數為14310人,占比10.7%。當前中國兒科醫生總數約10萬人,卻要服務2.6億0-14歲兒童,平均每2000名兒童才能擁有1名兒科醫生。
患兒太多,兒科醫生太少。
“不吃不喝也看不完了。”晁爽說。
晁爽39歲,做兒科醫生16年了。她說,“實在招不到人,現在的醫學生,我說什么他們都不愿意來了。”
天通苑的清華長庚醫院兒科。 本文圖片均為澎湃新聞記者齊思蕾鄭朝淵圖
天天都這樣,家長叫孩子哭
1月19日早上6點,天通苑的清華長庚醫院已經燈火通明。
晁爽18日全天門診,當天晚上還繼續值夜班,只休息了幾個小時。但她依舊7點出門,8點查房——帶著患兒的家屬已經等在門口。
8點半開始叫號。因為分時預約,門外隊不算長,但家長等得心焦,不時進門詢問。
小男孩3歲,聽診器一塞過來,哇的哭了。
兒科的哭聲總是連鎖反應,一個孩子哭了,隔壁立馬有更高分貝的回應。
清華長庚醫院成立不到4年,規模和歷史比不得北京兒童醫院、首都兒研所。但清華長庚醫院是天通苑的首家三級醫院。
天通苑有常住人口40萬,流動人口30萬。這樣的基數,足以讓清華長庚的兒科常年人滿為患。
這個冬天,晁爽和同事們每個月的門診量是3000到5000人次。這意味著每逢出診日,她至少要聽80次來自小患者的洶涌、委屈而無助的哭聲。
兒科又稱“啞科”,孩子不會描述自己的癥狀,醫生主要和家屬溝通。但現在的孩子是所有家庭的心頭肉,父母上陣還不夠,有時候陪著的大人有5、6個。
“孩子好說,大聲鼓勵、連哄帶騙,怎么都能看完。”
真正讓晁爽頭疼的是家長。
晁爽在工作中。
“你看病是繡花呢”
一個家長摔了晁爽診室的門。
他的孩子得了流感,還檢查出貧血、低血糖,得多吃肉。孩子不聽勸,家長急了,指責晁爽:“你多說兩句不行嗎,嚇嚇他!”說完帶著孩子摔門走了。
晁爽的診室光線明亮,墻上的卡通咧嘴大笑。但這對緩解診室的氣氛似乎毫無幫助。孩子在哭,家長焦躁,醫生忙碌。
兒科門診成了事實上的流水線,里面的一切都如同編好的程序,醫生們都是顧不得抬頭的工人。
過敏史、服藥史、既往病史、病歷,醫生語速飛快,上聽診器、看喉部、查扁桃體、測流感,建議服藥、霧化。
大三甲醫院的兒科快手,有平均3分鐘看完一個病人的紀錄。晁爽對自己的要求是5到6分鐘。
但就算按照這樣的速度,晁爽和同事們入冬以來,每周的工作時間都超過80小時。
但6分鐘還是慢了,孩子看不完。
快與慢的平衡太難掌握了。看得太快,眼前的家長不滿,看得太慢,排隊的家長不滿。
“怎么這么慢,看病當繡花呢?”晁爽回想起家長們那些抱怨的話語。
有家長掀過診室的桌子,更激動的一次,動手打了她帶的住院醫師。
晁爽的遭遇不是孤例,兒科是醫患糾紛中的重災區。
兒科醫生裴洪崗是有90多萬微博粉絲的大V,他在微博自嘲:“等我有錢了,要配一個保鏢防醫鬧,配個秘書寫病歷,再配個律師審病歷。”
晁爽在寫病歷。
“你真的想做兒科醫生嗎”
下午1點多,上午門診剛結束。病房打來電話,一對新生的龍鳳胎要搶救,人手不夠,作為兒科副主任,晁爽必須趕過去。
40分鐘后,搶救結束,午飯吃不著了,下午的門診已經耽誤了十來分鐘。
跟診護士陳優方經驗豐富,把飯團和酸奶遞給晁爽,“給你2分鐘。”
晁爽測算過,如果醫院兼顧門診、急診、夜診和病房,兒科得有24個人,也就是說,現在僅有5個主治以上級別醫師和3個住院醫師的兒科,人手要增2倍以上,才可能輪轉得開。
16年前,晁爽決定做兒科醫生的時候,帶教醫生讓她慎重考慮。
“小孩沒醫保(2010年開始,北京學生、兒童門診被納入醫保報銷),給小孩看病特別窮,小孩還天天哭,不會配合你,家長還跟你打架,你真的想做兒科醫生嗎?”
但晁爽的家人沒反對,她也喜歡孩子,一心一意地來了。
但對于現在的醫學生,“說什么都沒用”,晁爽基本招不著人。
據國家衛計委統計,目前全國共有兒童醫院99所,設置兒科的醫療機構共有35950個。醫療機構兒科執業(助理)醫師數約為11.8萬人,每千名0-14歲兒童兒科執業(助理)醫師數為0.53人,低于世界主要發達國家。
“醫學生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在醫院輪轉一圈就知道了。”晁爽回想自己帶過的醫學生們,帶教期間,都喜歡兒科,但一結束,都再也不回來了。
國家衛計委2016年數據顯示,醫療機構兒科執業(助理)醫師日均承擔的門診人次數是醫療機構其他執業(助理)醫師工作量的2.4倍;年均承擔的出院人次數近200人次,是其他執業(助理)醫師的2.6倍。
此外,在職的兒科醫生正大量出走。
2017年5月,《中國兒科資源現狀白皮書(基礎數據)》發布,統計顯示,最近3年,中國兒科醫師流失人數為14310人,占比10.7%。其中,35歲以下醫師流失率為14.6%,占所有年齡段醫師流失的55%。
兒科用藥量小、納入醫保項目有限,兒科在醫院內的支出消耗大、經濟效益差,也很難有創收,兒科醫生排名靠前的工作量和居于末位的收入,讓醫學生和在職兒科醫生“用腳投票”。
“真的全靠家人理解”
醫生間有一個常開的玩笑:“孩子以后要做大夫,是打斷腿還是打斷胳膊,還是直接換大腦?”
為什么還要堅持?
“我們科室的同事都是冒著理想主義泡泡的人”,而如果孩子想做醫生,“我能接受”。一天的門診結束,晁爽輕輕一笑,起身去查房。
下午6點,趁晁爽下班,宮欣打電話向妻子邀功。兒子小灰灰6歲了,剛剛拿了3個100分,張口向媽媽要一套人文地理書。
“科目的成績老師一早就發給我,現在才回,太失禮了。”門診結束,家長們帶著孩子逐漸離開,晁爽終于有機會拿出手機,查看兒子的期末考試成績。這是晁爽忙碌30多個小時后難得的輕松時刻。
兒子大名叫宮晁拓海,取名字是有講究的,她喜歡周杰倫,心心念念的是他演過的“藤原拓海”。
但也只在取名的時候講究了一下。
“野草。”別人家的孩子輪番看一整天,談到自家的兒子時,晁爽只能用這個詞形容。
“醫生家的孩子都是野草,他們自己活著。”晁爽說,兒科流行什么病,自己的孩子就得什么病,“都帶回家了”。
小灰灰有件新衣服,晁爽沒見過。“這個穿很長時間了”,家里的阿姨告訴她。晁爽覺得自己的家庭全靠阿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先生宮欣沒有抱怨過她,也“不敢抱怨”。
“我先生跟我,從確立戀愛關系到現在18年了,不習慣也習慣了。”晁爽說。
這一天是周五,小灰灰又出期末成績了,幾天沒回家的晁爽決定提前回家吃飯。明天,她還是要一早到醫院,守在需要她的孩子身邊。
這條熟悉的回家路上,載著晁爽許多無處安放和消化的情緒。她自稱樂觀,但曾在被家長痛罵后,一路哭著開回家。她覺得愧對家庭,到了樓下,停了車,調整好情緒后才上樓。
晁爽覺得小灰灰真是習慣了,他不知道別人家的孩子,總有爸媽在家陪著。
一進家門,晁爽先輕輕踢踢兩只老貓的肚子。可能老貓也習慣了她的忙碌,接受這樣淡淡的問候方式。“儀式”過后,晁爽終于可以享受一點兒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光。
幾天沒見到媽媽的小灰灰還不知道心疼自己,反過來心疼她。
晁爽感激,“真的全靠家人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