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1月16日,燕郊,一白血病患者的家屬正在進行互助獻血。
國家衛計委表示今年3月底前全國停止開展互助獻血;北京采取多項措施填補用血空缺
2月10日,位于北三環的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的互助獻血窗口關閉。
5天前,北京市衛計委和北京市紅十字會下發《關于強化無償獻血與臨床用血管理工作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自2018年2月10日起,停止開展互助獻血。2月9日,首都獻血服務網發布停止互助獻血的通知。
新京報記者走訪北京多家大型醫院血液科發現,病人和醫生感覺比較突然,面臨“找不到血小板”、“缺血”等突發狀況。對此北京市將采取今年新增16個采血點、加大團體獻血招募力度等措施,進行應對。
此前,南寧、上海、天津、武漢等地已取消了互助獻血政策。廣西欽州、四川省等地則明確2018年3月31日起暫停開展互助獻血工作。
2月1日,國家衛計委回復新京報采訪表示,“結合全國無償獻血工作發展良好形勢,專家研究分析認為,我國已經具備停止互助獻血的基礎。因此要求除邊遠地區以外,2018年3月底前全國停止開展互助獻血。”
這意味著,不久的將來,在我國實行了將近20年的互助獻血制度將退出歷史舞臺。
互助獻血背后的“賣血江湖”
互助獻血被寫入獻血法是1998年。當時獻血法修訂,修訂后的第15條規定:為保障公民臨床急救用血需要,國家提倡并指導擇期手術的患者自身儲血,動員家庭、親友、所在單位以及社會互助獻血。
按照獻血法釋義,本條是對公民臨床急救用血的建議和要求。血液從采集、檢驗、分離、儲存、運輸到使用需要一定的時間,根據血液自身的特性,醫療機構對其進行存儲也是有限的。因此,在某種程度上給醫療機構臨床用血帶來了一定的困難,鑒于上述原因,本條提出了解決方案。
與個體及團體的無償獻血相比,互助獻血指向性、目的性更加明確。從獻血到用血,一般只需要3天時間。
流程也不復雜,按醫院里張貼的告示,互助獻血只需要四步即可完成:
一、患者入院后、用血前(提前2-3天),由管床醫生向患者家庭成員、親友以及其他相關人員進行互助獻血宣傳動員;
二、互助獻血者填寫一式兩份《互助獻血登記表》,簽名認可后攜帶該表格及有效身份證明至血液中心各采血點;
三、血站按法規采集互助獻血者的血液,頒發獻血證,填寫回單;
四、醫院憑互助獻血回單到血站取回互助獻血同等血量的血液,專供互助者指定的患者輸血之用。
但指向性、目的性明確的背后,存在著一條由“血頭”操控的賣血利益鏈。
2月12日,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新聞發言人表示,互助獻血形式一度讓不法分子鉆了空子,催生了血頭賣血等產業鏈,為安全用血帶來了風險,叫停是正確決定。
2017年11月,新京報記者調查河北燕達陸道培醫院的“血荒”問題(詳見《燕郊白血病人用血之困》)。記者調查發現,醫院中出現了通過互助獻血方式進行血液買賣的黑色生意鏈。血頭盤踞在該醫院,自稱“生意”好的時候一天好幾單。
在燕郊燕達陸道培醫院聚集數百名白血病患者,有血頭長期盤踞醫院,從網上招聘獻血者來燕郊,以“互助獻血”的名義“賣血”,每個單位血小板向患者收費五六百元。24歲的山東人曉晨(化名)患有再障性貧血(AA),已經在另一家北京三甲醫院里治療了一年。他需要每周輸血一次,但只成功預約過1次醫院輸血科的血,費用大概在2500元左右。
其他時候,他只能通過互助獻血獲得血源。來自親朋好友的血源占20%左右。找不到親朋好友時,只能找血販子,除去給醫院的費用,還要多給血販子2個單位的紅細胞1500元左右,1個單位400-600元。
業內人士指出,由于存在程序漏洞,互助獻血最為人詬病的是,對獻血者的身份審查不嚴格。對獻血人與用血人之間的關系,醫院及獻血站通常不進行實質審查。用血病人只需在醫院的互助獻血單上填寫用血者及賣血者的姓名、身份證號碼,賣血者便可拿該單據到獻血站進行獻血。
燕郊一愛心獻血屋成互助獻血場所。本版攝影(除署名外)/新京報記者大路
互助獻血帶來血液安全問題
“將互助獻血法規在現實中激活的是近年頻頻出現的血荒。”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主任劉江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表示。
在無償獻血政策實施的早期,由于團體獻血量較多,很多事業單位還明確規定了無償獻血指標,全國血液供應充足。但團體或單位獻血取消“硬指標”后,無償獻血人數大幅下降。
作者單位為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的一篇論文指出,由于社會因素、環境因素以及目前無償獻血在制度及管理上還存在一定缺陷,導致全國特別是北京地區無償獻血的總量呈現明顯下降趨勢,特別是近3年來(2010-2012)以每年6%左右的水平下降。
除了北京,長春、青島、太原、重慶、昆明、南寧等多地在2010年左右都出現了不同程度不同規模的血荒。曾有媒體報道,在2010年秋冬之交,昆明出現了十年來最嚴重的血荒現象,有八成以上的手術因為血液缺乏被迫推遲。
“北京的特點是很多疑難病、重癥病人都來北京。”一位不愿具名的血液科專家舉了個例子,2017年北京骨髓移植的手術量至少2000例,占全國該類手術量接近一半。
目前,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分配給各家醫院的血液常常供不應求。北京某著名血液科醫生透露,該科室一天需要25-30個單位血小板,但每天只來0-2個;血液病患者較多的一些醫院日需求量甚至達到100個單位,但每天分到的血小板基本維持在10個單位。
據新京報記者調查,目前北京市各醫院缺血程度不一。有的醫院所有血型都缺,有的醫院只缺其中幾個血型。北醫三院輸血科工作人員透露,該院B型和AB型血“還湊合”,可以預約,但A型和O型沒有,“得先獻完血才行”。
于是,為緩解血荒,作為特定條件下應急政策的互助獻血在各地普遍展開,同時也“逐漸暴露出一些問題”。
深圳市血液中心主任朱為剛曾在受訪時表示,世衛組織在無償獻血中也提到互助獻血,但是有很多限制條件,主要是考慮一些國家宗教禁忌等因素。
世衛組織認為,互助獻血占無償獻血比例大于5%時,就存在非法買賣風險。
上述新聞發言人披露了一組數字:北京市的互助獻血比例在提高,從過去的2%-3%提高到了2017年的21%。
廣西南寧互助獻血的比例曾以每年10%的速度攀升。到2014年,互助獻血比例超過無償獻血的50%,一度成為全國省會城市之最。
廣西南寧市中心血站在給《新京報》的采訪復函中,還提到了互助獻血帶來的血液安全問題。據統計,2015年全年,血液初篩淘汰總人次為18377,其中互助占81.54%;2016年全年,血液初篩淘汰總人次為8306,其中互助占49.81%。
原有用血模式將改變
“想要血?送你兩個字:沒有。你想怎么辦?互助血。”這是一家醫院的負責人袁紅(化名),對北京用血現狀的描述。此前,通過互助獻血獲得輸血資格,已成為血液病人一個主要供血渠道。
2月10日北京停止開展互助獻血后,也打亂很多患者“約定俗成”的用血計劃。
當絲絲(化名)得知互助獻血政策停止的消息時,已是2月8日傍晚。
往常的狀況是,2月9日上午,提前約好的一位志愿者,將到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獻出2個單位的血小板,并換取一張獻血證。絲絲將拿著這張獻血證和醫生開具的互助獻血單,去醫院輸血科預約2個單位的血小板。
患有白血病m2a的絲絲媽媽正躺在北京航天中心醫院里,等著輸入血小板。當天,她體內的血小板跌至5個單位,而正常人的血小板是100-300個單位。
然而,2月9日,絲絲媽媽所在的醫院停止發放互助獻血單。
因為沒按照計劃輸上血小板,2月10日絲絲媽媽體內的血小板減少到3個單位,鼻子出血,身體幾乎無法挪動;2月11日,血小板接近為零,眼睛充血,面臨大出血的風險。
醫院也措手不及。絲絲媽媽所在的醫院,勸退了幾位血液病患者。有的醫院開始停止給血液病人做移植手術,還有血液病人面臨著移植完可能出現排異,需要大量用血但輸不上血的困境。
35歲的蒲保珍患有再生障礙性貧血,在北京某三甲醫院進行骨髓移植。2月5日,她進入無菌室,2月6日開始化療。“等這一刻等太久了。”蒲保珍的姐姐情緒激動。
移植前需要進行化療,把體內白血病細胞控制在最小程度。但蒲保珍剛上化療10分鐘左右,化療就被迫停止。理由是,因移植期間用血量比較多,醫院擔心血不夠用。
蒲保珍的姐姐得知,醫院在那一刻也收到了互助獻血政策即將停止的消息。
因為已經進行了10分鐘的化療,出艙后未及時輸血,蒲保珍的血項指標一直下掉,出現流鼻血等狀況。
2月6日,《通知》電子版在各大血液病患者及家屬群中“炸開了鍋”。當天下午,蒲保珍所在的醫院召開患者與家屬的溝通會。
“我們也是星期一(2月6日)才知道時間節點定在了10號。”該醫院負責人袁紅說,“國家一直在醞釀這件事情,但是它真正落地的時候我們仍舊覺得突然。”
醫生也很著急。互助獻血的最后一天,2月9日上午,來自航天中心醫院血液科王靜波主任等人到市血液中心提交部分醫護人員的聯名申請,具體有兩個請求:醫護人員積極獻血為我院患者使用;我院建立單采血小板的采血點。
北京市衛計委:搶救用血“必須保證”
許多來自全國各地的血液病人,來到北京的大醫院求醫。為了治病,蒲保珍賣掉了老家的一套房子,準備了100多萬治療費用,在醫院附近租房住了1年多。
蘇女士的丈夫已經“進艙”化療12天,需要長期輸入血小板。她理解打擊“血頭”的政策初衷,“我知道互助這件事情不對,但它的出現是因為有極大的需求。”
袁紅認為,“我們覺得應該出臺一個替代的方案。”
對此,上述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新聞發言人表示,之所以定在2月10日,是因為通常在春節放假前一周,人們紛紛回家過年,除急診外,醫院手術量和相應的用血量都會下降。此外,放假后,人們都會出門上街,街頭采血車采血量會上升。
發言人還表示,血液庫存量暫時是足夠的,不會影響醫療機構的整體運行。
根據《通知》,北京市衛計委成立“血液保障工作領導小組及辦公室”,具體負責統籌協調北京市的無償獻血、臨床用血和血液保障相關政策的落實、督導和推進工作,確保政策調整后的一段時間內的血液安全供應平穩過渡。
作為取消互助獻血后臨床用血管理的應對措施之一,北京市衛計委表示,要加強醫療機構與采供血機構血液預警聯動。底線是,醫療機構急救、孕產婦和兒童用血、突發應急事件搶救用血“必須保證”。
上述北京市衛計委負責人表示,實際運作中確實屬于病情需要,家屬真實意愿,可作個別處理。
多位患者家屬提出,希望能給互助獻血留個口子。比如,由患者主動證明血液來源合法,并由單位出具文件背書;或讓家屬到血液中心獻血,血站發放等量的血僅供患者所在醫院使用。
袁紅一一搜集好患者家屬的建議,準備向上級反饋。“我們現在面臨的是陣痛期。”袁紅說,“實際上,取消了互助獻血,我們需要多少的血小板或者紅細胞,都要向北京市血液中心來提取,他們得調劑好。這件事其實對血液中心壓力很大。”
北京的《通知》還提出,要加強對臨床醫生的“限制性輸血策略”和對用血患者的“安全有效輸血策略”的宣教,力爭各臨床用血醫療機構自體輸血率達到30%以上。
所謂“自體輸血”,即采集患者自身的血液或血液成分,經過儲存或一定的處理,在術中或術后需要時再回輸給患者。對于一些擇期手術的患者,自體輸血因不需檢測血型和交叉配合實驗,可防止傳染疾病。發達國家自體輸血已占輸血總量的20%-40%,澳大利亞和美國占80%-90%。
幾年前,為應對血荒,北京的各大醫院就曾以加強自體輸血的方式來“自救”。然而,限于技術等原因,“這僅僅是杯水車薪,”某三甲醫院相關負責人嘆了口氣。
據記者了解,目前,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北京航天中心醫院等已經自發開展醫院單采血小板,病友家屬每天去醫院采血點捐獻血小板,大約維持20個單位,以度過這段時期。
蒲保珍是幸運的。2月13日下午,主治醫生給她打了電話,告訴她將會繼續進行姐供妹造血干細胞移植,準備工作已經就緒,14日進艙。
多次買血的曉晨趕上了“末班車”。2月9日,一個女志愿者聯系上曉晨,給他獻了血。
絲絲仍在為媽媽的血小板奔波,2月13日,她終于從病友那里借來了血小板勉強維持。媽媽之前的化療效果不錯,沒有感染,也沒有發燒。然而,因為新政策的到來,媽媽的療程不知是否還能繼續下去。
3月底大限后如何填補用血空缺?
事實上,近年來,國家衛計委已多次發文要求各地對互助獻血進行規范,不斷降低互助獻血率。比如,要嚴格互助獻血啟動條件、標準和范圍,原則上僅在稀有血型和急救用血等情形下啟動互助獻血;不能進行身份核實的地區,不得開展互助獻血。
2月1日,國家衛計委回復新京報采訪稱,經過各地共同努力,全國互助獻血率逐年降低,2016年降至3.2%,2017年進一步降至2.2%。
另外,從全國來看,無償獻血的總量在不斷增加。2017年全年無償獻血人次達到1459萬人次,采血量達到2478萬單位,較2016年分別增長4.2%和5%。
國家衛計委表示,結合全國無償獻血工作發展良好形勢,專家研究分析認為,我國已經具備停止互助獻血的基礎。因此要求除邊遠地區以外,2018年3月底前全國停止開展互助獻血。
此前,南寧、上海、天津、武漢等地已取消了互助獻血政策。廣西欽州、四川省等地則明確2018年3月31日起暫停開展互助獻血工作。
按照國家衛計委的說法,廣西南寧中心血站2015年互助獻血率達到50%以上,而經過一系列綜合措施,截至2016年底已停止互助獻血。
據記者了解,2015年起,南寧中心血站開始采取措施對互助獻血進行調控。
2016年末,采血量增長10.08%,互助獻血比例下降至15.12%。2017年3月,南寧市衛計委正式下文,暫停在當地開展互助獻血。
此舉所帶來的用血空缺如何填補?1月23日,南寧中心血站給新京報記者的答復是:“開源節流。”
據介紹,南寧市開展志愿者獻血月活動,并下沉到基層,開拓農村無償獻血隊伍。在節流方面,成立“自體輸血技術宣講團”,推廣相關技術和管理經驗,以保護血液資源。
南寧中心血站的相關工作人員告訴記者,這樣做基本上也只能維持一個“緊平衡狀態”,每年的一、三季度,南寧市仍然和全國其他許多地區一樣,存在季節性用血緊張。
另據武漢方面介紹,他們通過增加街頭流動獻血車和固定獻血屋等措施來應對。
北京市紅十字血液中心新聞發言人表示,本市今年規劃的新采血點約有16個,主要布局在大型交通樞紐等人流密集的繁華地帶。西單采血點這兩天就能重張。未來,本市還會加大團體獻血招募力度,號召和組織更多團體單位參加無償獻血,努力提高團體獻血的比例。
北京市還希望建立“常態血液調劑機制”,從外地調血。去年年底,京津冀血液管理信息系統實現聯網。
國家衛計委回復的數據顯示,2017年全國區域間調配血液超過154萬單位,“有力緩解季節性、區域性、偏型性血液供需矛盾”。
但首都的壓力仍然很大。由于京津冀三地用血需求量都不小,《北京日報》日前發布的報道中提到,據記者了解,可調配的空間還相對較小。叫停互助獻血后,相對麻煩的是血小板,預計缺口大約會在10%。
“血漿能夠保證供應,但是血小板從外地調不現實。”一位不愿具名的血液科專家向記者解釋,捐獻血小板需要通過血細胞分離機采集,這樣的機器通常只有血液中心才有,“一般的獻血車只能獻全血。”
此外,血小板的存活期只有5天,從外地調要1-2天,到北京后通過血液中心集中調配,再輸到病人體內,這個時間也是5天,“一定要靠北京的資源。”
“其實國家希望把那些變相買賣的情況回歸到正常的供應中”。袁紅說,同樣取消互助獻血的上海,一直在落實團體獻血。
深圳是全國極少數沒有實行過互助獻血的城市。在深圳,每年的獻血者中有超過60%是定期獻血者,血小板的捐獻者100%為定期獻血者。
據媒體報道,現已退休的深圳市原血液中心主任楊寶成曾在內部會議中提交了一份名為《深圳為什么沒有“血荒”》的總結報告,“政府的重視與支持”被列為首要因素,“十一五”期間,深圳市政府將無償獻血納入了深圳經濟社會發展指標體系。
在各地經驗的基礎上,國家衛計委表示要進一步做好無償獻血工作,保障臨床用血。比如深入各類企事業單位開展團體無償獻血;改善獻血環境,提高無償獻血的服務工作;普及無償獻血的科學知識;加強無償獻血宣傳動員。此外,還要完善血液調配機制,配合公安部門打擊采供血中的違法行為。
新京報記者 吳靖 實習生 肖涌剛 楊雨奇